约瑟夫·康拉德在海上浪迹天涯，他的写作因此而透出深重的粗犷之意。腥风、狂雨、亚非森林中的种种困顿，或者，人所作的与那不可思议的自然力的对抗，这一切都使人联想起力量。无疑，康拉德是“力”的讴歌者，我们也已习惯与他叙事中这咄咄逼人的阳刚的一面相遇。然而，短篇小说《秘密的分享者》（见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青春——康拉德小说选》）却是康拉德作品中分外柔美的一则，它带给人既宁静又明朗的阅读气氛，叫人既惊且疑又喜。
小说的主人公“我”于无意中被任命为船长。在等待启航的前夜，“我”独自值夜，撞见从另一艘船上逃亡而来的莱格特，“我”理解了莱格特的杀人并决定庇护他。此后，小说叙述了我在掩护莱格特的过程中所感到的种种心理压力以及与莱格特心心相印的奇异感受。最后，小说在“我”冒险让船全速驶近陆地，使莱格特在最近岸处下水作胜利大逃亡而结束了文本。
整篇故事有小曲折而无大惊险，像一个完满精致的童话，在结尾处获得欢喜的心情，但却比童话多了点迷惑不解。莱格特究竟是谁？他的来有横空出世的味道，“在闪光中他看上去阴森森、银闪闪，宛如一条鱼”，有一种非人间的美。他与作为船长的“我”似乎息息相通，穿着船长的睡衣看来就是“我”的精灵；而“我”则莫名其妙地时时念着莱格特，仿佛只有与他身处一室、合二为一才能心安理得。此情此形使小说无形中罩上了一层鬼气，有点亨利·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中那种扑朔迷离的意思。莱格特是确有其人还是仅仅是“我”的第二个自我？然而，无论莱格特的来与去是多么神秘、多么传奇，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我”因着这一事件的发生，完成了自我的蜕变；从小说肇始时“我”是船的陌生人，到文本结束时，“一个航海者同他第一次指挥船的使命有了完美的沟通”。
也许可以把《秘密的分享者》简化为一个助人但同时也使自我获救的故事，它发生在一方宏伟神圣的海天之间。康拉德的生花妙笔在此间描述了一幅静态的富于宗教感的海景，海有一种“孤独中的庄严气氛”，海的夜空是“天上的万千天体都往下注视”。美好的情节，美丽的地方，康拉德的《秘密的分享者》表述得简简单单，但你却应当复杂地看待它。戴维·洛奇曾经指称康拉德的小说中充满了互文性，他善于用前人的故事来讲述自己的话语。《秘密的分享者》亦是如此，莱格特的身上有该隐的影子。区别在于，该隐是被迫流亡大地的，而莱格特——“我”的幽灵却是骄傲地求生而去。也许，追随康拉德，便是追随了这样一种纯净的人生态度，对大自然的无比敬仰和对生命的无限信赖。
 |
